第三十六章百岁有涯（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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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眼中泪光一闪，却只说了一句：“臣谢殿下。”

定权点头道：“我对不起你一家，可如今说这话也已经是徒然。我此来并无他事，只想当面谢过孟直。”

说罢站起身，仔仔细细整顿簪缨衣裳，对着张陆正端正拱手躬身下拜。张陆正亦不偏避，也跪正了身子，叩下头去。

君臣二人良久方直立起身，定权勉强笑道：“孟直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我勉力而为。”

张陆正侧过头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语，欲报于殿下。殿下只当将死之人，言语昏昧，请折节辱听罢。”

定权恻然道：“孟直有话便请直说，我但无不从。”

因为关押重犯，此地灯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头晕目眩。张陆正望着他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光洁面庞，想起自己的三个儿女，心中如斧锯刀割般疼痛，良久方开口道：“八月节前，那首歌谣刚在京中流传之时，顾将军便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书信。并非将军所写，而是殿下的亲笔手书。”

定权皱眉问道：“什么？”

张陆正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

定权叹气道：“不错。原来顾将军并没有弃掉，还携带回了京城。”

张陆正道：“臣看了这封书信，心中喜乐至极。有如此贤德储君，是万民福祉。臣能侍奉如此圣主，不虚此生。”

定权低声道：“孟直，你不要再说了。”

张陆正道：“臣

说这话并非是为了颂圣，而是求殿下纳谏。”

定权点头道：“好。”

张陆正直视他双眼，正色道：“唯愿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此后万不可再生此宋襄之仁。殿下出身嫡长，天纵英明，怀据王气，圣君之资已彰显无遗。只是可惜，却被卢尚书生生误了。”

定权难以置信，失语半晌才问道：“孟直何出此言？”

张陆正道：“卢世瑜不过一腐儒耳，就算是读遍圣贤教诲，到头来却只能保全一身名声，不得惠泽万民。此臣深不以为然也，窃念先帝以他为储副帝师，便是大大地失策。”

卢世瑜非但是定权的老师，也是张陆正的座主，他这几句话里，非但辱及了先师，更是诟詈了先帝，定权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方低声斥道：“孟直！”

张陆正慢慢摇首，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还能够再见殿下一面，今日也断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殿下欲成就帝王事业，则四月、九月之事，万再不可行。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长州就算一时相安，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罢将之意未止，长州城迟早还要大乱。殿下止得住此次，还能够止得住下次吗？徒留遗憾，徒留后患而已。殿下心中抱负，臣也略知一二。若是殿下执意要学卢尚书，臣无话可说。臣只怕后世修史，无人会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落下个优柔寡断、

瞻前畏后的恶名。臣虽不敏，也曾闻天子之孝异乎庶人。若是殿下心中尚存着我朝天下，祖宗江山，亿兆黎庶，那臣便劝殿下，先舍小节，再成大孝。”

定权的面色白如片纸，半晌方开口道：“孟直，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

张陆正叹了口气，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头来，这万里江山，落入他人之手，殿下才真正是辜负了先帝，辜负了孝敬皇后，辜负了卢尚书，也辜负了臣躬。”

定权良久方缓缓点头，起身道：“本宫明白，全都明白。孟直，本宫应承你，真有万里同风的那一日，本宫修史，你张陆正仍旧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你张家一门都是。”

张陆正两手突然死死抓住了狱门木栅，颤声问道：“此话当真？”

定权颔首道：“是。”

两行浊泪自张陆正腮边慢慢滚下，半日方道：“谢殿下。”

定权不忍再看，转身欲走，忽闻张陆正道：“殿下，还有一桩小事，臣觉得有些蹊跷。”

定权驻足道：“孟直请讲。”

张陆正低声道：“八月廿七朝会前日，齐王来臣家中，曾用过一张手书，字迹竟与金错刀有八九分相像，却不知是何人作伪。殿下日后无事，可细细查访，切莫让宵小之徒钻了空子。”

定权只觉此事听来隐隐有些耳熟，一时却无法清晰记起，点头

道：“我知道了，孟直请……”

“保重”

二字如何也说不出口，此话便只说了半截，再无下文。

他垂首呆立半晌，方举手击了击掌。适才的狱官闻声而出，听他吩咐道：“走罢。”

那狱官直将定权送至轿旁，一旁侍从连忙打起帘子，定权方欲上轿，忽又驻足回首，问那狱官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狱官笑道：“恕下官眼拙，还请阁下明示。”

定权略笑了笑，便不再言语，躬身上轿。

其时宫门早已下钥，但未得皇帝允许，并不便留宿宫外，定权换过了衣服，也只得吩咐车驾，再折返回宫。一路悄悄向外张望，街市依旧熙攘，点点明灯随风摆动，摇得人眼里心里一片暖意。晚归的商贩、士人、妇孺，人人面上俱一脉平和。已经过了亥时，他们的步履却并不急促，想来是因为家居左近，无论何时归去，都有应门之人。定权倚着檐子内壁，伸手抚了抚额头，忽然觉得毫无意趣。这普天之下，何以只有自己一人，可以还宫，可以过府，却独独不能回家？他自然想起了阿宝，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不知她用什么办法，一个孤身少女，竟然就寻到了许昌平的府上。听说她出西苑时执过一张勘合，几层侍卫居然都看作了自己的手书。当时并未细细询问明白，姑且信过了她钩填摩画一说。今夜听张陆正这么一提，却忽觉事情远没有这么简

单。

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其实是不愿再疑心她的。他想起了当日的言语：“你只要安生当你的顾才人，本宫保你的平安。”

不由弯弯嘴唇，冷冷一哂。

太子奉旨还宫，已闭宫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只是不免又请了圣旨记了档。定权问知皇帝已然睡下，倒是暗暗舒了口气。且不论明日怎样，至少今夜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回到延祚宫正殿的暖阁，一众宫人忙上前来服侍他更衣。定权自己结系好中衣衣带，吩咐道：“去瞧瞧顾才人在做什么。”

宫人离去片刻，回来报道：“殿下，顾娘子已经歇下了。”

定权上前两步，翻身倒在了榻上，淡淡道：“那就去叫醒她，告诉她不必妆饰，即刻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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