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对苏东坡赋英译本的评论(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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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对苏东坡赋英译本的评论
英国学人李高洁(LeGrosClark)曾在20世纪30年代先后出版了两个版本的苏东坡赋英译本:第一版名为《苏东坡集选译》(SelefromtheWorksofSuTung-Po),系由伦敦JonathanCape出版社于1931年出版;第二版易名为《苏东坡的赋》(SuTung-Po’sProse-poems),系由上海Kelly&Walsh出版社于1935年出版。钱锺书先后为《苏东坡集选译》和《苏东坡的赋》撰写了英文书评与英文序言。其英文书评刊登在《清华周刊》1932年第十一期,署名为“DzienTsoong-su”
;其英文序言在《苏东坡的赋》出版之前,经译者本人许可,先行刊登在《学文月刊》一卷二期(1934年),也就是《苏东坡的文学背景及其赋》(SuTung-Po’sLiteraryBackgroundandhisProse-poetry)一文。钱锺书对这一段中英学人间的文缘颇为看重,从《谈艺录》第一则里可以找到如下记录:“李高洁君(C。D。LeGrosClark)英译东坡赋成书,余为弁言,即谓时区唐宋,与席勒之诗分古今,此物此志。”
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第一则,中华书局,1984,第3页。
在上述这两篇英文文章中,钱锺书高度肯定了苏东坡赋的美学价值与历史地位。在他看来,苏东坡赋是“苏东坡最高艺术成就的体现”
(“Famedinallgreatarts,Suissupremeinprose-poetryorFu(赋)”
)钱锺书:《序〈苏东坡的赋〉》(ForwardtotheProse-poetryofSuTung-Po),即《苏东坡的文学背景及其赋》,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第49页。;他同时认为,苏东坡是“庾信之后最伟大的赋作者”
[“Heisbyfarthegreatestfu-writersinceYüSin(庾信)”
]同上。。
在给予苏东坡赋极高评价的基础上,钱锺书对苏赋英译的学术意义,李高洁译本的遴选标准、文化误读、风格失真及误译漏译等问题,进行了要言不烦的评说。总的说来,钱锺书对李高洁的译本虽有诸多批评,但还是持一种嘉许、勉励的态度,相较之下,吴世昌先生的评论就显得丝毫不留情面,他在《评李高洁〈苏东坡集选译〉》(《新月》4卷3期,1932年)一文中说,“译者的博学与精技,实在有点不大高明。翻开第一篇,那是《前赤壁赋》,就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大大小小的错误”
吴世昌:《评李高洁〈苏东坡集选译〉》,《新月》4卷3期,1932年。,“若仔细考覆起来,几乎每句每字都有商量的余地”
,“我认为这位李高洁先生对于中文的理解力极差”
。同上。一
在《苏东坡的文学背景及其赋》一文中,钱锺书对苏东坡赋的美学价值及历史地位做了如下评论:
苏东坡在诸多艺术领域皆受称誉,但其最高艺术成就的体现则是散文诗(赋)。在其他创作领域,他只是在继承前贤的基础上有所发展;但他的赋却是文学史上令人惊艳的一笔。在他的赋中,我们可以重新发现一种已经被遗忘了几个世纪的艺术。在整个唐代,赋这个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韩愈和柳宗元的一些词赋名篇只是对前代作品的生硬模仿,所以只能算是二流之作。欧阳修在其华美丰赡的《秋声赋》中展示了一种新的写作途径,苏东坡则将其发扬光大。在他的笔下,赋这一文体获得了自由,赢得了新生;在他笔下,整齐一律的正步操练变成了闲庭信步,有时简直就是天马行空;他也不再像前代的赋作者那样乐衷于炫耀为文的巧丽。他是庾信之后最伟大的赋作者。如果说庾信向人们展示了如何在词赋的严苛对偶格式下体现出婉转优美的话,苏东坡则成功地柔化和融解了这种僵硬的骈偶形式,磨光了其棱角,使生硬的对偶调和无间。唐子西称许苏东坡赋“一洗万古”
,并非夸张之论。由于此处不过是一篇序言的结尾,因此无法详论苏东坡赋的文学成就。在苏东坡的赋中,我们会发现作者所惯有的奇思妙想、轻快语气、幽默以及博喻。批评家们虽然注意到了这些特点,却忽略了苏东坡的赋与其他文体作品的区别,亦即是速度上的差异。苏东坡的一贯风格是“迅急”
,正如阿诺德对荷马的评价,但在他的赋中,他却放缓了速度,让人感觉到他似乎在玩赏着每一个字眼。如《前赤壁赋》苏子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以下的段落,便有意采用了慢镜头般的舒缓节奏。当然上述评价并不适用于《延和殿奏新乐赋》《复改科赋》等失败之作……
(Famedinallgreatarts,Suissupremeinprose-poetryorFu(赋)。Inotherspeciesofwriting,heonlydevelopsalongthelineslaiddownbyhisimmediatepredecessors;buthisprose-poetryisoneofthosesurprisesinthehistoryofliterature。Hereisanartrediscoveredthathasbeenlostforseveralturies。ThewholeT’angdynastyisablankasfarasprose-poetryised。Thefamousprose-poemsbyHanYu(韩愈)andLiuTsung-yuan(柳宗元)areallstiff-jointedimitativeandsed-rate。Ou-yangHsiu(欧阳修)firstshowsthewaybyhismagnifitAutumnDirge,andSudoestherest。InSu’shands,theFubeesahinghebringseaseintowhathashithertobeenstately;hegesthemeasured,even-pacedtreadsuggestiveofthemilitarydrillintoaswinginggait,evennowandthenagallop;andhedispensesaltogetherthatelaboratepageantrywhicholdwritersoffuaresofondofunrollingbeforethereader。Heisbyfarthegreatestfu-writersinceYüSin(庾信)。WhileYüSinshowshowsupplehebeinspiteofthecrampingantitheticalstyleoftheFu,Susucceedsinsofteningandthawingthisrigidstyle,smoothingoveritsangularityandmakingthesharppointsoftherimingantithesesmeltintoonea’angTsu-his(唐子西)doesnotexaggeratewhenhesaysthatinFuSu“beatsalltheas”
。Thefag-endofaforewordisnottheplaceforadetaileddiscussionoftheliteraryqualitiesofSu’sFu’s。Su’usualfreakishness,buoyancy,humour,abundanetaphorareallthere。Butcritics,whilenotingallthese,haveoverlookedthatwhichdistinguisheshisFu’sfromhisotherwritings——thedifferentempo。Su’snormalstyleis“emilyrapid”
,asArnoldsaysofHomer,inhisprose-poems,however,heoftenslasdownalmosttothepointoflanguidnessasifhewerecaressingeverywordhespeaks。TakeforinstaheseinRedCliffPartⅠbeginningwithSu’squestion“Whyisitso?”
itmoveswiththedeliberateslownessandeaseofaslow-motionpicture。Whatissaidabovedoesnotapply,ofcourse,tosuchsorrystuffasModernMusitheYen-hoPalatheRestorationoftheExaminationSystem,etc。钱锺书:《序〈苏东坡的赋〉》(ForwardtotheProse-poetryofSuTung-Po),第49—50页。)
钱锺书在弱冠之年写下的这段评论有以下几个要点:
其一,沿袭明清李梦阳、程廷祚等人的“唐无赋”
“唐以后无赋”
之说,指出,“在整个唐代,赋这个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
,在苏东坡之前,赋是一种“已经被遗忘了几个世纪的艺术”
,韩愈、柳宗元的词赋名篇仅为二流之作。
其二,从宋赋演变的角度指出,苏东坡承继并完善了欧阳修对赋体的变革。
其三,在中国赋文学发展演变的历史视野内,高度赞赏苏东坡突破赋体的僵化形式、赋予赋体以自由和新生的卓越贡献,并誉其为南北朝词赋宗匠庾信之后最伟大的赋作者。
其四,在对苏东坡各类文学与艺术创作(诗、词、文、书、画等)的总体评价中,将苏东坡的赋视为其最高文学成就,同时也是最高艺术成就。
其五,指出苏东坡的赋与其他文体作品在文风上的根本区别在于“速度(tempo)”
上的差异,具体而言就是由“迅急”
(emilyrapid)变为“舒缓”
(thedeliberateslownessandease)。
从词赋研究自民国所取得的进展来看,钱锺书所谓词赋艺术在苏东坡前“被遗忘了几个世纪”
之说恐已过时。台湾政治大学陈成文教授认为,“从元明清到民国以来,唐赋的评价有渐渐上升的趋势。比较开始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肯定唐赋价值的,大概要数明代公安派的袁宏道,他从文学新变角度来肯定(唐)赋的价值。到了清代,李调元和王芑孙又先后各自就律赋之典范,文学史发展等角度来弘扬唐赋之价值,其中王芑孙更是完整地弘扬了唐赋的地位和价值。配合清代科举考律赋的环境,大概可以看到清代对唐赋的肯定。(清以后)从马积高1987年著成的《赋史》开始,对唐赋有了正面的评价。台湾学界中则有简宗梧在著作中肯定唐赋的价值。从文学史、赋史专书到学位论文等,学界不仅对唐赋有更高的评价,也注意到唐赋除了律赋,还有古赋等其他不同面貌”
台湾政治大学中国古典文艺思潮研读会第三十五次研读会“唐赋之传承与开拓”
会后公告,2009年3月5日。。陈成文同时指出,“民国以来,早期文学史家还是常把‘唐赋’视为赋体文学的衰变,甚至有把‘唐赋’等同于‘律赋’的倾向,这或许可以视作是‘唐无赋’说的回留”
同上。。钱锺书在1934年提出的词赋艺术在苏东坡前“被遗忘了几个世纪”
之说,恰好为陈成文的说法提供了一个例证,与此同时,陈的说法也点出了钱锺书之说的症结所在。事实上,钱锺书之所以在对苏东坡赋的评论中着重提到了欧阳修的《秋声赋》与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却独独遗漏了与这两篇文赋齐名的杜牧的《阿房宫赋》(有学者认为,《阿房宫赋》开了文赋的先河参阅程观林《名文评注:〈阿房宫赋〉》,《天津师范学院学报》,1980年第6期;王西平、张田《略论杜牧的文和赋》,《齐鲁学刊》,1985年第3期。二文分别提出《阿房宫赋》开文赋先河,杜牧的文与赋显示从唐向宋过渡印迹并奠定骈散结合的文赋基础等观点。),恐怕也是因为钱锺书在词赋发展上的见宋不见唐。
其次,钱锺书所谓苏东坡承继并完善了欧阳修对赋体的变革之说,似已成为学界常谈。如沈谦在《〈赤壁赋〉赏析》一文中指出,宋代的文赋,首先由欧阳修倡导,到苏东坡则以高妙的才情继踵于后,灌注清新流畅之貌。(台湾《明道文艺》69期,1981年。)翻阅各类诗文鉴赏词典,类似的评论俯拾皆是。不过,钱锺书应当是较早明确指出苏东坡在赋体的变革上承继并完善了欧阳修的论者。欧阳修对赋体的变革,简单说就是以文为赋、以散驭胼,将平实的文风带入赋体写作。钱锺书在指出苏东坡将欧阳修对赋体的变革“发扬光大”
“不再像前代的赋作者那样乐衷于炫耀为文的巧丽”
的同时,以非常漂亮的比喻对苏东坡赋的挥洒自如做了形容,“在他笔下,整齐一律的正步操练变成了闲庭信步,有时简直就是天马行空”
,这样的比喻可以说是相当传神地揭示了苏赋的风格与魅力,在苏东坡赋的评笺中,留下了精彩一笔。二
相较而言,钱锺书关于苏东坡赋的后三个论点,至今仍属较新颖的评价。
如前所述,钱锺书将苏东坡的赋视为其最高艺术成就的体现。这个论点能否成立,恐怕是见仁见智,很难做出定论。苏东坡为世所公认的旷代奇才,在诗文书画诸文学艺术领域皆有极高造诣:其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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