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阳和启蛰(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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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与平晏东出长信宫,举目便见那弯月如冰,白华尽收,东阙也点点诞出一抹抹的腮红来。足下踩踏着焦脆的落叶,嘁嘁嚓嚓,一路随风向金殿卷去……
待二人走北闼上得前殿,但见同僚喧嚣骤止,众目睽睽,这如炬的目光里荣枯皆现,到处写满了惶恐、紧绷与诸多的期许。王莽恭谨地群揖一番跽坐班中,但听那尚书令平晏轻咳一声,便居中面南朗声道:“太皇太后有旨,众卿跪听——”
朝官们闻听懿旨已到,势若海浪退潮般伏拜席上,一个个静若泥胎,连大气也不敢呼出一声。
尚书令平晏抻简宣道:“元寿二年八月戊午,新皇当立,举贤求直,使其谋行忠入,有补于国,当赴大任以股肱者。太皇太后策曰:惟补阙挂漏,尽瘁于君,兹命右将军王崇拜内辅大司空,位列三公;高武县侯傅喜,加位特进,奉朝请;光禄勋马宫,陟右将军;左曹、中郎将甄丰,迁光禄勋;执金吾孙建,擢升左将军;中常侍夏侯藩擢升长信少府;光禄大夫韩容,?执金吾;奉车都尉刘秀,擢升光禄大夫;淮阳国相薛修,擢升京兆尹;明礼者宗伯凤,官复未央宫少府;斄令甄邯,擢升为奉车都尉,加侍中;敬武私府长甄寻,拔为驸马都尉,加侍中。如是公等守法持正,敢任事责,凛凛然有不可夺之节,盖孔子所谓大臣者欤!惟峻节高志,凌乎青云;人或曲随,我直其为;人或善容,我抗其辞……今名之皎洁,与淮水而悠长,朕心当慰也。”
懿旨宣罢,文武诸卿疾呼圣明,然散朝之后,又三三两两聚拢一处,七嘴八舌地再妄议一番。太常卿丙昌忿忿不平道:“这宣的甚么蛊,臣僚们皆是看好车骑将军,然王舜、王邑只字未提?”
大司农弘谭便啐上一口,道:“还说呢,马宫尚切搁置一旁,傅喜乃前任大司马,怎生也轮不到他王崇头上!”
长乐少府夏侯蕃迷惑不解,遂踟蹰来去哑声道:“明公此番铁腕拒私,尤怕一家独大于国不利,倒也理喻;甄邯区区一泡儿县令,却直直拔坐了奉车都尉,于制不合哇?”
弘谭一听“噗哧”
笑了,便轻轻拍他肩头道:“公不知甄邯乃丞相女婿?”
夏侯蕃摆脸桀笑一声,又狠狠斜睃了他一眼,道:“怎生不知,其不光是丞相女婿,还是右将军甄丰的胞弟呢!下臣只想,明公拒亲,丞相私授,二人又是促膝公干,这……不合常理呀!”
太常卿丙昌阴阳怪气道:“明日休沐,都洗洗睡吧……”
说罢拂袖扬长而去。
中山王刘箕子的迎迓车队驰过桃林塞,便一路浩浩荡荡直赴京师长安而来。俟京畿高阙遥遥在望,王舜扬鞭打马蹄踏昌陵邑时,不料被京里赶来的太常丞张宏迎头拦下。张宏诏宣,此番进京正值月底,晦日不吉,需延后休整至朔日入宫。
废弃的昌陵邑虽满目疮痍,然繁华过后仍车水马龙。为保幼主圣躬金安,王舜与左咸便着大队人马北出邑门,至园陵庐所驻下足来。待人困马乏地休整了两日,至九月初一鸡打三更,十里长队便蜿蜒扭动起来,灯光璀璨如一条火龙,于夜幕之下蔚为壮观。
羽林重骑过灞河桥时,天已大亮,对岸的节氅幡纛猎猎招展,矛戟瓜钺寒光如虹。万民伏跪,百官恭迎,祥云缭绕,鼓磬齐鸣……俟十二重羽林铁蹄扬尘而过,几十驾前导车马淌淌而行,驾五金辂镶金坠玉,三公九卿谒拜尘中。待百官平身引驾皇门,虎贲三千杀气腾腾……
刘箕子金辂入京后,便改乘了太仆王舜备下的幹猎车,先诣刘宏治下的宗正府里就斋吃素,后洗沐一新换为御府衣,由大鸿胪左咸持节前头引路,又坐上了驾五金辂驶入西宫,过了端门,便扶摇直上到金銮殿门口方勒死缰绳。
太皇太后打坐在了御榻之上,见大鸿胪左咸引刘箕子步入了金殿,又扶幼主上得玉阶,便喜不自禁地抛杖而起,一把将小皇孙儿搂于怀中,又是搓手又是抚面,亲溺无比,老泪纵横……两厢朝官身披嘉服都伏于席面,喜极而泣谒拜道:“汉阼无极,长乐未央……”
遂由外朝当堂议定,拜中山王刘箕子为孝成太子,赐鹤驾印绶,后又告祭于大汉宗庙。
时近晌午,有祥云缭紫,煦日耀金。太常卿丙昌与尚书令平晏便出班礼奏:“愚臣辄下太史令已择下元辰,今大吉之相,可令太子于先帝柩前登极受命。伏惟天下母诚召三公,当具条礼仪以别奏!”
长御代答:“可。”
王莽便领三公重臣揖礼阶前,道:“三公谨奏太皇太后、太子殿下:尚书顾命曰,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臍。太史秉书,由宾阶隋,御王册命。我等诚乞天下母,扶太子殿下移步殡宫,自当受命于先帝柩前!”
煊煊长安京畿之地,但闻四处万鸟啁啾,礼乐喧天。文武百官牵引玉辇至清凉殿前,但见周遭王侯恭立,四夷陪位,虎贲林立,礼郎逾千。东朝紧曳太子殿下,踏内侍垫背下得玉辇,又由三公前引入得殡宫。随之便有文武百官躬身埋首,闻趋进殿。俟跽坐两厢,举目窥见陛台之上,两楹梁下,滇楸梓宫庙堂高卧,裹于漫天缟素之间,使先帝的棺椁如坐云端。又有素烛罩白,孝幢雪帷,于冷风拂下哀恸几绝,不得不叫人瑟瑟发寒。
有太祝面南哀哑跪宣:“太子、公卿拜——”
东朝忙嘱咐太子面北跪拜下来,文武百官随稽首于地。太常随宣:“太尉读授策——”
大司马王莽疾身出班,由玉阶缓缓登上金墀,先行向东朝及太子揖礼,又面北对先帝梓宫稽首叩拜。礼郎令起,王莽方站起身来接过策文,遂面南抻简奉读与群僚。
策命宣:“惟元寿二年秋九月辛酉,太皇太后曰:咨孝成太子箕子。先皇孝哀自定陶王为天子,方其在国,好礼节俭。然即位痿痹,飨国不永,哀哉!朕惟孝元庶皇孙、孝成太子谦恭慈顺,在孺而勤,宠膺天命,肇造东土,宜登大宝。今于柩前即皇帝位,允执其中。伏惟列祖列宗与先帝佑助,苍庐应瑞,坤轴呈灵;万民归心,吏治清明。为此祈祷,伏惟歆飨!”
读策毕,王莽遂以双手接过掌印女官递呈的传国玉玺与绶带,又面东跪授与太子手中。刘箕子奉过玺宝遂转于长信少府夏侯蕃,又接过掌兵中黄门逐一递呈的汉室重宝:玉具、随侯珠及斩蛇宝剑,一一亲授与王莽手中。至此礼成,刘箕子遂即皇帝位,时年九岁。
();() 大司徒孔光诏谕群臣,遣使者广开城门、宫门,罢屯甲卫;嘉礼转凶,丧服如仪;兵将戎。随之又诏告大赦天下……文武群臣顶礼拜贺,嵩呼万岁……
待西天只残留下一堆火山浆烬,又有凉月诞出之时,长信少府便通晓各处,着公卿诸侯及属国藩使改换嘉服,于省中麒麟殿内共赴庆宴。王莽领三公与文武诸卿换回冕服,眼见那九十九级的阼阶之上敷着一层西域的红毯,扶摇直上九天苍庐。麒麟殿内,九枝宫灯数不胜数,烛光熠熠势如白昼。又见那筵席之上琳琅满目,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翠玉盘,美食如画,金玉堆山……
王侯公卿及诸国使节皆依品秩飨奉贺礼,于雕龙画凤的玉案之后,一老一少两位王者,俱颔首微笑,那睥睨天下的炯炯目光里,却掩饰不住内里的怯懦与心酸。鸣钟击磬,水袖澹澹;司空奉羹,司农奉饭;大司马点奏食举之乐。君臣同醉,融融陶陶……
这筵宴之上,唯一乏累的,怕就是箕子了。小皇帝一早便于昌陵邑处动身出发,入京之后又频频换乘、更衣,于宗正府诣西宫金殿策为储元,又于清冷殿柩前即位登阼……一圈子下来,人早已是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又遇宫宴延挨多时,此刻也不由耳目迷离,头脑不聪。东朝见状心疼不已,遂侧过身来低声呼唤:“乖孙儿,要不先回寝宫去吧!”
箕子已是瘁累透顶,便泪眼惺忪地贴脸紧靠在祖母胸前,只微微颔首不吱一声。东朝于是多生爱怜,便半托半就地叫来王莽,吩咐道:“你先抱陛下回寝宫去,老妪待宫讌散了就来。”
王莽遂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您老先看能否支撑,切莫逢酒举杯就饮。”
太皇太后扬衿笑道:“不碍事,朕这里有人,你去了便是。”
于是王莽敞开嘉服,俯下身来将小皇帝轻轻揽于怀中。由黄门令撑灯带路前引,后有二十余名持刀内侍紧紧跟随,便向南走紫房上了复道,一路小跑径向承明殿方向蜿蜒而去。
哪知箕子经小风一吹,反倒没了一丝睡意,便扒在王莽肩头向后瞧看,但见这廊道像洪水过后急流勇退,又似腾云驾雾如坐云端。小皇帝不由得似梦非梦地瞪大眼睛,仔细辨认这九天之外的神霄绛阙:但见月儿吊挂檐头,夜浩瀚,螽声碎,月华如练,人去楼空,残留幽梦伴笑泪,谙尽孤独滋味……
俟被抱入一珠宫贝阙,首先侵入鼻息的,却是那熏燃的檀香袅娜娉婷,馨香十里,飘飘然如坠云里雾里。廊道赫赫,金玉乱闪,盘龙云纹刻柱雕楹。又以水晶玉壁为灯幕,有薄如蝉翼的绡纱无风自摆,尚有亮丽的宫娥们身着宫装,垂髻环抱于廊道两厢,宛若天仙下了凡尘。
王莽于寝间将箕子放下,遂又伏拜于地道:“有臣等陪位,陛下尽可安然入眠。”
箕子便拥袖拭去了眼角泪痕,又蹲下身来伸出小手,吃力地攥住了王莽的拇指,见他未起,遂又对拜于地道:“伯翁请起,箕子这厢还礼了。”
王莽见状惶恐不已,忙不迭将箕子揽腰抱起,怜得心碎,爱到极致,也便眼中生泪道:“陛下如此温良俭让,体恤下人,着实折杀老臣了。君为臣纲,这叫臣莽何以为报哇……”
箕子又伸出了稚嫩的小手,轻轻揩去大司马王莽满眼的珠泪,又一言不发地挣下身来,看司设宫女俯身榻前,熟稔地将玉叠罗衾铺上龙床,又把青玉抱香枕搁放齐整,再敷上一床软纨蚕冰的簟被……
王莽见小皇帝意识恍惚,尤怕他栽嘴儿着了凉气,便命司衣上前与他摘冠宽衣。待双手奉过司衣递来的玄衣、纁裳及那顶十二旒的小冕冠时,箕子早搭脚甩掉了赤舄,身着中单便爬上床去。
王莽折身将幼主的冕冠搭上玉托,又把衣裳吊挂衣楎,回头瞧见小皇帝不动声色地伏跪床头,便不明就里地趋步过去,惊见箕子已阖目匀息,酣然入梦。那脸庞上充溢着甜甜的笑意,想是梦中必有母亲,也必然踡伏在母亲怀里,日暖风和,温馨无比……只是鼻尖尚挂一晶莹的泪滴,正欲幸福地坠落下去……
十月妊娠,母子连心。忆起幼时学堂归来,便赶忙跽跪于母亲膝下,羞赫着撩开娘的内衣,遂赤头乱拱地嘬上一口。虽是瞎奶,却甜蜜无比……陛下正值吃瞎奶的年龄,却泣别娘亲,远离故土,怎不叫人触目伤怀,痛入骨髓?这一滴珠泪,犹大刀剜心,流在君身,疼在臣心……一把浊泪遂潸潸而下,顿首床前,哽咽不止。
哪知箕子被异动惊醒,便睡意惺忪地张目四望,瞥见大司马正顿首床前,满面泪痕,就盘过身来悯声下问:“伯翁这是缘何啼哭,是否也在想念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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