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寒(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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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过河拆桥,令人齿冷。她不仅齿冷,而且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里涌出来,直涌到四肢百骸,她心里是冷的,手指其实也
是冷的,脸也是冷的,他却好像不知道一般,只是又说了一遍:“阿萤,我刚说过了,定胜军若是裁撤解散,解甲归田,兵部自然会做好善后之事,不会委屈了将士……”
她不禁冷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父女别有用心,不肯顾全大局了。”
他像是没什么气力,将手撑在了桌子上,说话的声音也更轻了:“阿萤,当初我们一席长谈的时候,我就说过,朝中容不下太子妃手握定胜军,其实朝中也容不下秦王妃如此,所以我才想回牢兰关去,尽量保全,保全我们之间的情分。我知道你也想保全所有,但这世上很多事,是难以两全的。我尽力想要保全你和节度使,所以朝中才答应,只要解散定胜军,你就可以做太子妃,那节度使就是我的岳父。以后,自再也没有猜忌。”
她的眼中有粼粼的泪光:“如果真要解散定胜军,真将阿爹陷入如此境地,我宁可不嫁给你。”
他扶着桌子,似乎触到了什么伤处似的,像是叹息,又像是深吸了口气,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你去问问节度使吧,看看他会怎么选。解散定胜军,你就是太子妃,你不想嫁给我,不想做太子妃,那也得解散定胜军。否则,节度使的性命,我难以保全。”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她把眼泪忍回去,只是看着他,他却似乎无动于衷,又似乎想了很久很久,曾经把今
日这一幕想过很多遍,所以冷酷得竟如铁石心肠一般。
她想说什么话,但只是张了张嘴,嘴唇颤抖着,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径直拉开门走出去,外面漫天风雪,他走得似乎不快,但那件玄色的狐裘下摆,在风雪中一闪,就很快不见了。
崔琳在屋中呆立了半晌,门一直没有关上,风卷着雪扑进来,屋子里暖和,那些雪还没有落在地板上,就已经化掉了,变成了淡淡的水汽,她不知道自己伫立了多久,直到全身上下都被风吹得冷透了,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穿过西边的院子,一直走到崔倚的居处去。
崔倚坐在椅中,望着窗外的落雪,若有所思,抬头忽见她走进来,不由笑了笑。
她叫了一声:“阿爹……”
“我都知道了。”
崔倚忽然打断她的话,道,“刚才裴太尉亲自来过了,将好些话,都同我说清楚了。”
他又笑了笑,说道:“说起来,我与老裴,总有好多年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他前一句还将裴献称作裴太尉,后一句却又叫他老裴,话语之中满是惆怅与唏嘘,也不知是因为裴献的那番话,还是故友重逢时,回首岁月淡淡的伤感。
“阿爹,总有办法的。”
她不由得说了句谎,“我虽与李嶷争了几句嘴,但他对着女儿,总会有一刻半刻心软。等过两天,我寻个机会,将他骗来府中,以他为质,
我们父女,总可以出脱京城,远走高飞。”
其实都不用再过两日,刚刚他都给了她无数次机会,让她挟持自己。他显然是旧伤复发,整个人其实脆弱得像是纸糊的,不堪一击,她只要一动手,就能够制住他,外头的禁军自然无可奈何,只要出了城,那便是天高海阔。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她终于还是没忍心,她想起他刚受了重伤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只要他能活下来,这世上的一切她都可以舍弃,甚至,只要他能活下来,叫她永远也见不着他,她也是愿意的。但是到了这一刻,还是心如刀绞啊,怎么就可以如此呢?如果她真的挟持他,那么这一生,她大概真的永远不能再见到他了,从此他不得不领军削藩,而她就真的走上一条不归路,和他、和整个朝廷成了敌人。
她只要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如同万箭穿心一般。
她最珍视的两个人,此生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总要伤害一个吗?
崔倚听她这么说,却摇了摇头:“不用了,阿萤。阿爹这一生,同你阿娘一样,只盼你好。你和他,明明两情相悦,阿爹为什么要拆散你们呢?”
她眼中有泪要掉落,但强自忍住:“阿爹,女儿宁可不嫁。定胜军是咱们崔家几代人的心血。在我小时候,阿娘和您,都常常同我说起,我们崔家世镇营州,揭
硕屡次犯境,前辈先祖这才以自家子弟为主,招揽能战之士,建立了崔家军。崔家军号称‘定胜军’,是您带着无数崔家子弟用血拼出来的,阿娘也是为了守城而死,定胜军是您和阿娘一辈子的骄傲……”
崔倚却含笑打断她的话:“阿萤,你才是阿爹阿娘最大的骄傲。”
她扑到崔倚椅前,抱住崔倚的腰,将脸贴在崔倚膝上,仿佛孩童一般,依依膝下,喃喃道:“阿爹,我们想法子逃走吧,我不要嫁人了。”
崔倚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傻孩子,阿爹老了,就算回了营州,又能有几天安逸日子可以过?本来,阿爹确实有替朝廷踏平揭硕的雄心,但是你看,李嶷他是个胸怀万军之人。他比阿爹年轻,他也会比阿爹做得好……在他手里,朝廷必能击败揭硕,阿爹何必非要成一块绊脚石呢?”
她终于哭出声:“阿爹,我心里舍不得……”
“阿爹心里何尝舍得……”
崔倚叹道,“原本阿爹是打算,将定胜军留给你的。你愿意嫁人,这就是最好的嫁妆,你不愿意嫁人,这一辈子,你也能做你想做的事,逍遥自在。如今,你要做太子妃啦,这笔嫁妆,实在无用,反成阻碍,那就,十万将士解甲归田吧。”
她哭着不敢抬头,只觉得两滴温热的眼泪,落在了自己的发顶,是崔倚在无声垂泪,铮铮的一条汉子,竟也有潸然泪下
的时候。落泪的那一刻,他想,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他总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的,但事到如今,他竟要老死京中了。
阿敏啊,如果你活着,大概也会跟我一样选吧,他在心里默默念诵着妻子的闺名。阿敏啊,阿敏。
李嶷从留邸中出来,似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仆从早就将马拉了过来,他扶着马鞍,被朔风呛得连声咳嗽,裴源早就过来,一把就扶住了他,他又弯腰咳嗽了几声,看着马镫,手指无力地抓着缰绳,不由自嘲地笑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阿源,谁能想到呢,我竟然有无力上马的一天。”
裴源其实早就想劝他坐车来,但是李嶷十分不肯,这才勉强骑马来的,从东宫到平卢留邸,风雪中裴源几乎提心吊胆了一路,生怕李嶷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像上次他摔的那一跤一样,幸好并没有。
“殿下,还是坐车吧。”
裴源忍不住劝,想到范医正的那句话,心中十分不忍。
李嶷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裴源连忙叫人将马车赶过来,这是早就预备好的,马车中有火盆,铺满了锦褥,十分舒适。
李嶷难得坐一回车。他靠在车内的小案上出了会儿神,裴源骑马跟在车后,得得的马蹄声传进车里,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秋日的下午,自己赶着一架破旧的牛车,载着阿萤。
那时候的太阳晒在身上真暖和啊,阿萤说了
些什么话呢?他仔细想了一遍,这些时日来,他总是会仔细回想从前,那些日子,那些话语就像蜜糖一般,被他藏在罐子里,偶尔拿一颗出来,可以甜很久,很久。
车子很快就到了东宫,裴源跳下马,亲自掀开车帘,刚叫了一声:“殿下,该下车了。”
忽然觉得不对,雪光映衬着马车里,李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昏了过去。
李嶷这一病又是颇多时日,朝中人人噤若寒蝉,连皇帝都没再说什么,连吴国师也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太子是有此一情劫,您就由他去吧。”
皇帝也实在是怕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了,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真绝后了。因此李嶷要求善待被裁撤的定胜军之事,朝中还是按照承诺,仔细地推恩下去。
每一名解甲归田的定胜军士卒,都可以分到岭南道二十亩田地,若不愿去岭南道,还可以选剑南道,虽然算不得什么上好的肥田,但养活一家的口粮,总算是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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