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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第2页)

吃官司就吃官司,我这把年纪了,风也吹得倒了,他们敢拿我怎么样?”

东西暂且交给冯晓琴保管,放在一个黑色垃圾袋里。“不好让老头子知道的,否则有得闹了——等风声过了,你再给我。”

冯晓琴起初不依,“万一给人瞧见,我浑身是嘴也讲不清。”

张老太斜瞥她,“胆子这么小——看你也不像良家妇女。”

冯晓琴反击:“阿婆你也不像良家妇女。”

张老太被怼得眯起眼睛,笑得暧昧无比,“良家妇女有啥意思,无聊透顶!”

问冯晓琴:“谈过几个朋友?”

冯晓琴扳手指,一只手扳完,再扳另一只,感慨:“手指头不够用啊,要加上脚指头才行。”

张老太哈哈大笑,“好啊,要是还不够,我的也借给你。”

“阿婆,我乡下有个小孩。”

说这话时,张老太正低头织帽子的沿边,手脚不协调,眼睛都快凑到棒针上了。话一出口,冯晓琴也呆了呆。她也算是谨慎的,这些年,除了父母,没人知道。对着这老太,却不自觉地说了出来。“阿婆,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

加上一句,“也不许记在纸上。”

“晓得了,”

她注意力集中在帽子上,“——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那不错。”

她拿剪刀,对准纷乱的线头,一刀下去。抽空给了冯晓琴一个微笑。

孩子是一个初中同学的。闯祸后便转学了。说实话,冯晓琴

并未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年纪小,还没到知道利害的时候。再加上性格又那样。本就不想再念书了,趁势休了学,跟着妈妈到外地待了大半年,回来时抱着个才满月的婴儿,“冯家添了老三”

。也没人怀疑。她父母对这事的处理还是很果断的。既替女儿解决了麻烦,家里也多了男丁。两全其美。冯大年,起名字时她爸爸问她“好不好”

。她点头,“你们说啥就是啥。”

那年她才刚满十五岁。肚子里掉了块肉,多个弟弟。就这么简单。后来出去打工,每次回老家,都会特意给冯大年买份礼物。越往后面,礼物便越是不敷衍,是用心挑的。几岁的男孩,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心里总要过几遍,斟酌再三。冯大年的脸,也是一次比一次看得久。婴儿那阵,本该最是母子连心的,偏偏没什么感觉,反倒是岁数上去了,竟渐渐看出些意思来。五官是这样的,手脚是这样的。迎风长。这次看着比上次又高了些,脸倒是拉长了些,肩膀也宽了。再后来,说话声音又变了,一声“姐”

不再是娇娇糯糯,粗犷得像被砂皮磨过,听得鸡皮疙瘩也起来了——怀着小老虎那阵,她一直回想,当年那块肉在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孕吐是几时,胎动是几时,肚皮上看出小手印又能是几时。记忆的碎片,努力想拼凑起来。更多的还是内疚。欠了这孩子

。叫了十几年“弟弟”

,连抱也不曾好好抱一下。倏忽一下就长大了,想弥补也不知从何做起。每次回去,面上没什么,其实却有些手足无措。台面上是姐姐,心底是妈妈,不好做得太过头,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摆正位置是个技术活。她爸妈对这孩子也是尴尬,讲起来是儿子,其实倒是隔代亲,不知该怎么教。反正就是宠。结结实实养了个傻儿子。冯晓琴每次看到他,都会想到顾磊。不管上海还是乡下,男孩子一宠就成傻子,屁用没有。要捏把汗的。这两年冯晓琴对他严厉了些,真把他当儿子看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劈头盖脸的。他不怕爸妈,倒是忌惮这个“姐姐”

。去年跟着镇上的几个盲流去偷窑厂的旧机器,当废铜烂铁卖,被人捉住打得半死。冯晓琴回到家,瞥见床上鼻青脸肿的他,一句安慰没有,径直说“打得好”

。他叫起来:“你还是我姐姐吗?”

她道:“你这样下去,先是小偷小摸,再是打劫,最后就是杀人了,与其将来被枪毙,还不如现在打死干净。还省几年粮食。”

他赌气不吃饭,他妈哀求他:“多少吃一点——”

冯晓琴一把夺下,“不吃就不吃,吃下去也是长坏心眼,力气不用在正道上,将来也是个人渣。”

他急了,口不择言:“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他妈要拦着,她眼一瞪,“

让他说!”

他到底是个没用的,乡下人拉屎头里硬,顿时没了气焰,一点点软下去。她带他去了房间,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喜欢的小菜,可乐鸡翅、茄汁鱼块、土豆泥。端过去给他。脸上依然板着,筷子交到他手里,“吃!”

他怔了几秒,夹起便吃。她忍着笑,凝神看他吃相。傻归傻,却是另一番有趣。癞痢头儿子自家好。耐心讲道理给他听:“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只要过得了自己这关,我万事随你去!可你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吗,你是那种豁得出的吗?你不是!姐姐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心眼好,脾气也软。一次犯错没关系,改了就行。怕就怕哪天犯了大错,想回头也没机会,那样一辈子就毁了。姐姐不是怪你,姐姐是盼你好。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姐姐替你顶着,可真到了那时候,你自己又有什么开心?还是要脚踏实地做人。你乖乖的,等我在上海站稳脚跟,把你也接过去。到时候我们姐弟仨在上海好好过日子。”

“男孩好。”

张老太加上一句。

“现在这个社会,女孩不好还有退路,男孩不好就完蛋,没戏唱。”

“男女平等。男女各顶半边天。”

她摇头,“阿婆你没懂我意思。”

她无数次替这孩子设想将来的出路。自然不甘心待在老家,但凭他的模样,也不像能闯一番事业的。读书不好

是硬伤,吃不了高级饭。同她一样,只能卖戆力气。小老虎也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呢,偶尔闲聊时会提起老家的“小舅舅”

,也只见过一两次面。模样倒是不大像的,各自随父亲。除了一双大眼睛,这点都像冯晓琴。褶皱分明的双眼皮,眼珠黑如点漆。书上说,双眼皮是显性基因。看来是真的。小老虎脸型偏圆,生得温和些;冯大年是长脸,鼻子略微倒钩,有些凶。其实相比之下,小老虎性格还硬气些,到底是她从小带着。冯大年真正是软塌塌的。还不是那种温顺的软,脾气上来也是气死人。更难弄。冯晓琴倒也不怕,早晚到自己身边,往死里调教,拗得过来。

“让他早点结婚,生孩子。你三十五岁就能当奶奶了。”

张老太兀自唠叨。

她笑笑。乡下结婚早,二十岁当爹也不在少数。“阿婆,到时候给你吃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