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韶华入梦来(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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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把他那个杏木烟匣子狠狠扔出了窗户,二叔终于闭上了嘴巴。
看看吧,我的到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反正,我一出生就知道了,这一家子人,总能找到一个吵架的由头。
奶奶趴伏在炕头上,心口子下垫着一块父亲回家时,顺路从河沟里捡来的亮光石,父亲说,心口子上冰一冰凉一凉就舒服了。我在北房炕上饿得嗷嗷叫,奶奶在上房炕上疼得小声呻吟,相互应和,此起彼伏。父亲终于被“请”
了回来,在他那威严的咳嗽声中,这一家人终于停下了争吵,正经八百的讨论起怎么解决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声音”
问题。按照以往的惯例,这种家庭会议必然会以讨论问题开头,以吵架甚至打架结束,积习难改,这次自然不例外,为谁掏钱为奶奶请先生看病,和为我买一袋奶粉,一家人开始激动起来,二叔三叔的手指头戳到了他们的大哥、我的父亲脸上。眼看战争一触即发,幸亏爷爷及时加入进去,这次在麦黄六月的夜晚召开的家庭会议还算圆满结束了,最后爷爷跟我的父亲,他的大儿子讨论了一会儿,公布结果如下:二叔和他那一家子分出去单独过,三叔请先生来给奶奶看心疼病,我的父亲逮住家里的那只大黄狗,卖给学校教工食堂换几块钱,再买回来几包奶粉,把我——这个家族里的大孙子喂饱了,省得他整日的哭天喊地的烦人。
奶奶为大黄狗的牺牲流了几滴泪,大黄狗是她老人家一手喂大的,虽然大黄狗已经十几岁高寿了,牙齿掉光了,也不能食,但它仍然忠心耿耿的看家护院,奶奶生气或高兴的时候总会说:“瞧,大黄狗可比儿子灵性啊。”
我和奶奶的多愁善感不同,我对大黄狗毫无感情,谁让它冲我“汪汪”
叫呢,就在三叔把一根绳子勒到大黄狗脖子上,吊起来,大黄狗“嘶嘶”
哭泣的时候,我把一泡热热的尿撒到母亲的怀里。
奶奶很佩服爷爷的英武果断,这么复杂的家庭纠纷半晚上就叫他干净利索的解决了,奶奶挣扎着起身下炕,到厨房里给爷爷做了一顿饭,他老人家为处理家里的事儿接连几天没吃过一碗热饭了。我们家往日做饭的任务主要由母亲和二婶子轮流担当,为显示公平公正,小叔专门画了一张表格贴在厨房门后,这个家里做饭的事就按照学校的规矩办,按星期分开,一三五母亲做,二四六二婶子做,星期天两个人一起做。自从开始闹分家,二婶子就再不进厨房了,母亲腆着大肚子坚持了三个月,奶奶终于看在未出生的孙子的面子上,重新操持起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这几天奶奶病了,母亲坐月子,一家人只好喝凉水吃炒面过日子。
那天晚上,母亲沾了爷爷的光,自打坐月子以来,她终于吃上了一碗飘着鸡蛋花的薄面片子。那碗面片子不但解决了母亲的饥饿问题,我也自出生十多天来第一次填饱了肚子,所以那晚上我没有再哭喊,一家人都轻松的睡了一个好觉。
当然,二叔二婶子那屋里煤油灯一直亮到鸡叫二遍才熄灭,他们两口子,躺被窝里热烈讨论了分家过日子的好处,并悄悄做了一个长远的发展规划。
我第一时间亲眼目睹了人世间的冷暖,明白了人活着,其实就为两个字:吃喝!
这是我的第一个人生感悟,即便是亲兄弟,在过日子抢财产时,亲情是可以不要的。但我没有发表一句感言,因为那时我要在母亲怀里睡觉,于是我有了第二个人生感悟:人啊,只有在吃饱了肚子后才能安稳睡觉。
我的哭声折腾得一家子不安生,折腾得二叔分了家,但这责任实在不能怪到我头上呀!其实,二叔二婶子分家的打算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规划好了。这之前,虽然母亲大着肚子坚持上工,和家庭中其他成员一样为家里挣工分,虽然爷爷叔叔们喝着父亲从公社供销社买来的四元钱一斤的好茶叶,还偶尔可以往茶水里放几勺子白糖,但二叔他们还是不满意,就为奶奶偶尔会给大肚子的母亲多留半碗饭争吵半天。母亲不会照看自己,就带累了我,让我早出生了十天。即便如此,几个叔叔还是把家庭纠纷都归罪到我身上,自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他们一致认定我是“催命鬼转世的”
,是我给家里带来了晦气。我后来长大了就明白了,那是因为在这个家里,经济上靠父亲一个月四十几块钱的工资,生产上靠二叔在生产队挣工分。三叔不上地劳动,他在生产队三里半路程远的那个林场里看山护林,轻省的很,却挣下的工分少,挣下的工分少就分的粮食少。小叔什么都不干,他是爷爷奶奶的宝贝疙瘩,正心安理得的上着学。现在,忽然间我花去了父亲十几块奶粉钱,二叔又分出去另过,家里一下子少了花销少了劳力,三叔的担子一下子大了,只能辞了林场的轻省活上地里劳动,小叔也不得不叼时间做一些家务活,两个人心里自然不痛快。
在我快满月的一个晚上,叔叔们怂恿身为阴阳先生的爷爷,偷偷的在上房里搞了一场封建迷信活动,开坛念经。爷爷小声念经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叮叮当当,很有节奏感,那时我就认定爷爷有一副好嗓子,在抑扬顿挫的、古老的神秘乐声中,母亲早早沉沉入睡,父亲在一旁鼾声如雷,他们俩不知道上房里的事。在这一点上,父亲母亲的警惕心实在不如我啊,我睁大眼睛看着一束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里,照进地上破了半个边的尿盆里。爷爷念经时敲击木鱼的声响晃动了流动的月光,我想哭,但还是忍住了,安静的躺着,感受爷爷唱歌般的声音。
幸亏我没有发表意见,后来我听小叔说过,那晚爷爷真的把我当“催命鬼”
超度了一番,要把我彻彻底底的“送走了”
,就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那种送法。怪不得那几日我头热尿急的不舒服,原来是被爷爷叔叔们诅咒了。我是从母亲肚子里来的,已经回不去了,所以,我勇敢的留了下来,吃了半碗父亲用大黄狗换来的奶粉,长长的打了一个饱嗝,然后眼睁睁看着爷爷被几个带着红袖章的人带走了,关进了村口生产队那间黑屋子里。
我说的爷爷偷偷的念经,不是他怕我知道了生气,他才不在乎我的感受呢。他是那种经历过风经历过雨的人,旧社会他年轻时,连马三十七那么彪悍的土匪都应对自如,打一巴掌给一块糖,搞得马三十七不分南北,哪知东西,把抢来的东西分了一半给爷爷。眼目下,都新社会了,他难道会怕什么“红袖章”
吗?在往后的岁月中,我慢慢的深深的体会到他老人家就是那种不怕天变不怕人怨的犟骨头。但古人云,牛大自有治大牛的法,有牛魔王就有孙猴子,有孙猴子就有如来佛。要知道,被压在五指山下的,一定是不听话的,后来听话了,他就成佛了。所以,想要成佛,就得乖乖的听话。爷爷虽然在我眼中是圣人,但他尚未成佛,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他老人家是惹不起的,那就是国法,他老人家搞的那一套玩意儿,听说已经被国家定性为封建迷信活动,属于要被铲除的那一类,彻底的铲除。
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三个感悟:人,千万不要做违法的事。要相信那一句话,“多行不义,必定自毙啊。”
但爷爷和叔叔们却不这么认为,爷爷的被抓被关,恰好验证了他们的英明判断,是我,那个躺在炕头上不会自个儿翻身,一泡尿能淹着自己的东西,给这个家给爷爷带来了灾难,确实是个“催命鬼转世的”
。等到爷爷在生产队黑房子里深刻反省了搞封建迷信活动的错误,认真检查了自己思想深处的旧时代遗毒,开过几场批斗会,改造好以后放回来,他进上房,第一眼看见我躺在炕头上他睡觉的地方,奶奶正在给我喂鸡蛋汤喝。这叫他老人家重获自由大喜之后又大感委屈起来,悲喜只在一线间啊,光火不已,他准备好跟奶奶吵架,要把我从他的地盘上赶走。
然而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主要是因为爷爷惹不起奶奶。
原来爷爷叔叔们要送走我的事叫母亲知道了,她没坐够月子就下炕上地劳动挣工分去了,自然把我交给奶奶带。这个举动是多么的英明啊,那时候,奶奶掌管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她肚兜里的那一串钥匙就是权利的象征和生活的保证,就是这个家里的官方大印。所以,第一次躺进奶奶的怀抱,我就给了她老人家一个大大的微笑,和一泡热乎乎的尿,这一连串动作彻底征服了奶奶的心,她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嘴里直喊道:“我的宝贝蛋子。”
结果是多么的幸福啊,奶奶把原本属于爷爷的鸡蛋给了我吃,爷爷为此生了好几天的气,叫齐几个儿子讨论了几个晚上,以解决他吃不上鸡蛋的问题。但这一次,儿子们明智的很,没有一个愿意明打明的站在他那一边,他们谁都不敢以实际行动支持他们的父亲,因为在这个家里,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挑战奶奶的权威。无数的鲜活事实证明,但凡跟一把手作对的,只有死路一条。
爷爷终于聪明的妥协了,但他坚持一点,至少,到了晚上,我应该回到母亲屋里睡觉。
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激烈反抗,一旦离开奶奶的怀抱,我就哭喊不停,声泪俱下,撕心裂肺,这么一阵子折腾,一家人又被折腾得坐卧不宁,再无法安稳睡觉了。自然,大家只好重新开会,又一致同意,我还是和奶奶睡一起的好。
这是多么伟大的教训啊,没有反抗就没有鸡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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