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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她的紧张,麦考伊律师尽量放缓声调:“我有一个独生子,应该跟你年纪差不多大。”
佩妮漆黑的眼珠透过黑暗,摸索着找到他的方位,稚嫩的嗓音仍然绷得很硬:“我已经五岁了。”
“是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麦考伊律师故意说,“那伊恩比你要小一点。”
“伊恩?”
“嗯,是我儿子的名字,伊恩莱斯亚瑟麦考伊。”
律师短暂地抬了抬嘴角,手指又回到脸上,这一次轻轻掐住鼻梁,掩去了皱眉的动作。
“我是佩妮。”
女孩的表情稍稍松弛了,犹豫着说,“佩内洛普唐。”
“很高兴见到你。”
他笑着说,“如果伊恩能见你一面,他也肯定会……”
佩妮盯着他的笑容,面色煞白,从桌边跌了下去,飞快将自己蜷进桌底。
“你不要笑。你不要笑。”
她喃喃地拼命重复说。
她所遇见的每一个笑容里都藏着弗兰克的影子。这个影子长进了脑海,撕不破化不开,把体内所有恐惧惊慌的情绪挑动起来。
“好,我不笑。”
麦考伊律师离开了椅子,半蹲着身让自己与佩妮视线持平。他耐心地等了一会,直到佩妮的抽气声归于平顺,方才缓慢地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你设法把地毯点燃,我不可能会发现你。”
她藏在桌下的暗角里低声说:“谢谢。”
“现在,我需要你再勇敢一些。”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去,“还记得你家人的联系方式么?”
过了半晌,一只扣成小拳头的手交到他掌心,女孩的脸苍白润洁,畏怯地从桌下的阴影中抽出身来。
佩妮:“我记得我爸爸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着又说:“布莱登不喜欢我叫他爸爸,他会不高兴的。”
麦考伊律师记得步行街边有个电话亭。他用围巾遮住半张脸,脱下西装外套给佩妮穿上,牵着她走下楼去。
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律师加快脚步走出转门,抬头望向天光,一粒雨珠掉进他湛蓝的眼睛。
直到湿气穿进窗户,菲恩才意识到下雨了。
他在菲尼克斯家的老宅二楼得到一个房间。大约是专门为他设计并保留的,色调素简而冷淡,只摆着件必要家具,跟这座房子其余的部分格格不入,像是世界最外侧独立出来的个体。窗外长着一棵树,一捧枝桠零零碎碎探进屋,床上积了超过一周的落叶,却并没人出手清扫。
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睡过觉。
这些日子以来,菲恩守着桌上方形的监视器,寸步不离。监视器里显示的是朱诺房间的画面,弗莱想让他安心留在这里,就必须让他知道她还活着、怎样活着。
屏幕上是一间单人病房。最开始的几天,朱诺虚弱得无法站立行走,甚至撑坐起身都非常困难。菲恩看到她平躺在床上,眼仁在半敛的薄眼皮下方滚动,很快注意到屋角的摄像头。她应该明白了这个摄像头存在的意义,因为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枯萎的嘴唇慢慢向上拉起来,浮现一个细致的微笑。
这是她给他的眼神,给他的微笑。因为她看着他、对他笑的时候,跟对旁人都不同。那是一种甜蜜柔软的颜色,从她弯折的嘴角蓬放出来,尽管这个时候,他舌尖更多地尝到了酸楚的滋味。
她的活动范围被框定在狭窄无窗的病房内。菲恩沉默地注视着几个护士忙进忙出,替她换药,照料她一日三餐,每天给她注射一针看不出成分的混合液体——菲恩竭力让自己不去考虑针管里装的是什么,只要她还能呼吸,还有心跳。
后来朱诺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也恢复了一定气力,时常下床走动,到离摄像头最近的地方,仰头对他絮絮说话。他每次都看得很认真,几乎不允许自己瞬一下眼睛。
只有她回到床上歇息的时候,他才允许自己轻靠椅背,稍微闭一会儿眼,只是时间不长,又被噩梦惊醒。
这天,空中蒙起雨幕的那一刻,朱诺刚刚赤着脚走下床。
“菲恩。”
日复一日相同的、仰起脸的姿势,她一手扶着脖颈,讲得格外轻快,“我在这里……这里很好。你不要担心。”
菲恩不说话。
怎么会好呢?
心脏瓣膜被钻开了巨大的孔,里面盛着那么多无法剥离的疼痛,竟然没有血流出来。他的掌心擦拂在心口,满手温暖干燥。心在正常搏动着,没有血流出来——多么不可思议。
身体慢慢拳曲起来,他被这样无力承受的疼痛压弯了脊梁,一寸一寸递出手去,用指尖隔着屏幕抚摩她的面孔。
一张找不到血色和生机的面孔,消瘦到皮肤下凛冽的骨型都隐约看得见。
怎么会好呢?
“我知道我看上去没那么好。”
她说着,然后笑了。虽然听不见他的回应,她还是笑了。笑容从唇边起褶,一路折到眼梢的最末端。她似乎笃定了他在另一头看着,听着。只要她出声,他便感受得到。
朱诺抬手想去按按额头,宽大衣袖顺势滑到肘关节,纤细脆弱的小臂裸露在外,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新旧针眼。
“这一回我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
她意识到这一点,迅速中止了未完成的动作,把手垂放身侧,“没能跟你一起离开凤凰城,对不起。”
门从外扭开,两名护士走进来,例行公事地为她注射针剂。她软到了脊骨,恹恹地回退两步,摇摇晃晃坐到床沿,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
“你后悔么?后悔遇见我,爱上我,让我惹来这么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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