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番外二 绘猫(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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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坊的人很给夏大姑娘面子。夏阳被解救下来的时候,指头已经变了颜色。赶来的医生说若再晚上一小会儿,别说是这根歧指,连整个右手都要废掉了。
夏绯绯听了这话,偏过脑袋似笑非笑地看向赌坊老板:“玩赢了就是出千儿?那我今儿在你们赌场赢的这些也是出千儿赢来的?你是不是也要砍了我的右手去找我爹算账呢?”
赌坊老板只能赔着笑脸:“夏小姐哪里的话,您是……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三
夏阳是那年逃饥荒来到江夏城的,为了给自己饿死在路上的姐姐讨一份棺材钱,这才进了赌坊。他虽然右手天生六指,却是机敏诡变,手速极快,出千儿藏牌易如反掌,天赋异禀的好材料。赌场的人抓他其实没逮着实据,只是觉得他赢得蹊跷,因他是一个没什么仰仗的孩子,才想着好杀一儆百。
有了夏绯绯撑腰,赌坊的人便自认倒霉,结算了筹码。人救了,他的姐姐也帮忙葬了,但这六指的小哑巴怎样安置,却让越聆筝犯了愁。
夏绯绯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反正救都救了,不然就让他绑起头发给你当个丫头吧,我看他也长得挺好看的,绝对不会被人认出来
。”
越聆筝吓得两手连摆。夏绯绯被自己的鬼主意逗得乐不可支,却发现那不会说话的流浪儿正用极其诚挚和卑微的目光关注着越聆筝的一举一动。
越家家规甚严,何况越聆筝自己还立于危墙之下。夏绯绯便收下了他,留在身边当个使唤小子。说是下人,但夏绯绯喜他机敏沉默,有几分拿他当弟弟的意思。还给他取了名字叫夏阳,望他今后能像太阳一样过得暖和舒服些,扫一扫年少时颠沛的阴郁之气。
夏阳感念夏绯绯的收容救命之恩,也一直踏踏实实留在夏府,低眉敛目,安分守己。若说有例外,便是越聆筝过府来找夏绯绯的时候,夏阳才像是真正活了过来。他虽不能够说话,但越聆筝只消一个眼神,夏阳便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越聆筝体弱畏寒,冬日跟夏绯绯出去听戏的时候怀里必定揣着一个铜手炉。但在暖和的戏园子里坐下又嫌揣着手酸,往往就信手交给夏阳。夏阳怕手炉凉得快,愣是揣到衣襟里,余烬沁出来把夏绯绯刚给他的一件夹袄燎出一个洞,他也不晓得喊痛。越聆筝逛绸缎庄的时候,掌柜的怕被猫儿抓乱了料子,也是夏阳抱着阿枝候在店外吹上一个多时辰的冷风。越聆筝喜欢吃栗子却不怎么耐烦剥,夏阳也能够用小小的竹篾使巧劲剥出栗子来,全程手指都不沾到栗子肉。夏绯绯跟越聆筝一边聊天也一边伸手
去抓栗子吃,一抓却抓了空,回头才发现夏阳已经不声不响剥完了所有栗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在越聆筝手边的白瓷碗里。夏绯绯忍不住笑:“小阳,明明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还是你的主子,偏心也好歹不要那么明显。”
夏阳自己也有些奇怪,明明夏绯绯也是对自己恩重如山,但自己眼里心里却始终只有当时扔下猫儿跑过来的小姑娘,穿着一件薄薄的春衫,让自己的脚踩在她羸弱的肩头上,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痛惜。
夏阳想不明白,只能跑到门口用自己的月钱再买些糖炒栗子来剥给夏绯绯,但已经剥给越聆筝的却也没有半分要拿给夏绯绯的意思。夏绯绯其实一点都不在意,她的性格有点随她老子,万事都习惯拿来开玩笑,心里却什么也不落。但夏阳对越聆筝特殊的照拂落到旁人眼里,久而久之便生出了是非。
四
越聆筝和夏阳生分起来是在十七岁那年。越老爷忽然想起要给自己这个遗忘多时的女儿相一门亲,于是那年越聆筝的生日难得地大操大办。习惯被冷落的越聆筝非常高兴,特地请了好友来赴宴。但夏绯绯那阵子却正好得了伤寒,怕带着病气过去反而对主人失礼,于是让夏阳替自己带着帖子和贺生礼物到越宅。
那时的越聆筝其实还想不太明白一桩好亲事、一个好夫婿对自己人生的重要性,她只是单纯为父
亲十七年来头一次的重视感到喜悦。她被父亲引荐到堂前见客,水葱一样的女孩赢得满堂夸赞。给这个姑姑敬一敬茶,再被那个婶子扯着女工夸一句手巧。越聆筝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甚至忘了平日里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猫儿阿枝,更别提不会说话无人理会的夏阳了。
忽然一声凄惨的猫叫响起,越聆筝听出是阿枝的声音,顾不得堂上众人,提起裙子就往内院奔去。只见两三个淘气的孩子,将爆竹绑在了阿枝的尾巴上点燃,平日陪着小姑娘们优哉游哉的阿枝,此刻吓得满院子乱窜,竟然慌不择路地跳向了水井。
越聆筝脑子里一片空白,尖叫的声音到了嗓子口堵着却喊不出来。阿枝是当年那烟花女子被迫与越聆筝分开时买给她的,从一个小小的毛团养大,陪她在无数个孤寒的夜晚入眠,并非一般的宠物。夏阳紧跟着越聆筝追进院子,在阿枝跳向水井的时候,飞身扑过去,半个身子探入井下,险之又险地抓住了阿枝,强行按着抓狂的猫儿,解下了还在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串。
惹祸的孩子们面面相觑,随后一哄而散,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越聆筝和夏阳。夏阳的六指轻轻梳理安抚着阿枝的皮毛,直到那猫儿渐渐放松下来,“噌”
的一下钻回了越聆筝的怀里。越聆筝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抱着阿枝左一句右一句地教训,抬头时才发
现夏阳的脸上胳膊上全是被猫儿抓的血痕,和鞭炮炸出来的小伤口。越聆筝的心一下子紧了,走近夏阳:“小阳,你……要不要紧?若是让绯绯知道,一定要骂死我了,我真该死,没有看紧阿枝。”
她俯下身子,侧脸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洁白通透,耳垂上的耳环叮叮当当煞是好听。夏阳说不出话来,却在痴痴地想,她今天擦了胭脂呀。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凑近她,在她的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那是个极其轻微几乎算不上一个吻的吻,甚至让越聆筝怀疑滑过自己脸颊的只是一阵再轻柔不过的风。但夏阳的整张脸都红透了,衬得脸上的猫儿抓痕越发可笑。越聆筝的心头瞬间掠过一种古怪的温柔,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非但没有恼,还弯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但她本应该恼的,她本该像个正经大小姐一样,狠狠打他一巴掌,斥责他轻薄无状、狗胆包天、以下犯上,但她通通没有。来府里做客的几个太太小姐刚好逛至内院撞见了这一幕,越聆筝被亲吻时的那微微一笑,就成了祸端。
越家小姐的声誉,在十七岁那年生辰后被传得不成样子。越老爷十分气愤,自己一番苦心也算对得起这父女情分。谁知道这外室生的竟如此上不了台面,骨子里继承的轻浮气,连着自己的脸面一起丢了。越老爷心寒了,便不愿在这个女儿
的婚事上再花心思。刚出年关,越聆筝就被嫁给年逾五十丧了夫人的茶行老板方未艾做填房。她这些年作为私生女在越家谨小慎微,行事周全,原本图的就是最后这终身圆满,却不想因为这没来头的一个微笑,一场流言,多年辛苦尽付流水,落得这样的下场。
夏绯绯那天送嫁,看着越聆筝轻轻将一片胭脂咬在唇间:“我不想见他,他也不用跟我贺喜。我那点儿不算恩情的恩情,也让他不用记挂在心上。”
夏阳立在门外窗棂下,咬唇听着这句话,紧紧攥着的拳头几乎能握出血来。阿枝从檐下一路溜过来,舔了舔爪子,歪头瞅瞅他,一跃跳上他的肩头,爪子上软软的肉垫蹭蹭他的眼角,再舔舔,被夏阳的眼泪苦得吐出了舌头。
夏阳握着猫儿的爪,有一瞬间的恍惚,若他能做这猫儿就好了,说不定还能一直陪着她。
又两年,方老板病逝,不过二十挂零的越聆筝做了新寡的太太,连她的猫儿阿枝也差点得了重病死去。方老板独门独户,本家远在凌汉,疏于联系。一朝撒手西去,偌大的茶庄家业都砸在了越聆筝头上,一个弱质女流苦苦支撑方家门楣。好在那叫作阿枝的猫儿挣扎了一番又活了过来,人们都说猫儿有九条命,比人能熬得过去困厄,也算给了越聆筝一丝慰藉。
然而有些事,外人觉得,终究是外人觉得。
五
越聆筝从兰意
里绸缎庄回府的路上又看顾了一下方家的铺子,自从方未艾过世,越聆筝摇身一变成为了说一不二的大奶奶,日子和以往比是天上地下。除没了丈夫以外,也算熬出头了。越聆筝卖掉几家不怎么赢利的茶叶铺子,也开始做绸缎生意。纵然因为操劳,身体比以往差上许多,越聆筝也觉得如今的日子比过去要鲜活上许多,除了她总会梦见方未艾以外。
越聆筝在回府的马车上睡着做了梦,白色的老猫阿枝扭着身体轻飘飘地向自己走来,她欣喜地抱住阿枝,抚弄着它的背脊,老猫舒服得嗓子里发出“呼噜噜”
的声音。然而下一秒老猫突然变成了满脸青黑的方未艾,他抓住她的臂膀,青黑的脸凑得极近,声音从嗓子里嘶哑地迸出来:“夫人,我好疼啊,夫人。”
越聆筝猛然惊醒,掀开车帘才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府宅外面。从小把自己带大的仆妇声音响起,让人觉得温暖踏实:“夫人,您回来了,我给夫人熬好了粥,在火上热着呢。”
越聆筝努力平复了呼吸,擦干冷汗才迈出马车,却正好看见老仆妇怀里抱着老猫阿枝,在月下泛着惨白的光。仆妇抚摸着老猫的背脊:“夫人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阿枝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呢。”
说着靠近越聆筝压低声音道,“今天方家本家那边又来人了,说是出殡时公鸡出现异象,其中有冤,要开棺
验骨,咱们还要想办法瞒过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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