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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顺着赵昶指缝流到臂上、滴在褥间的场面近在咫尺的许璟看得十分清楚,却动也不动,冷冷的目光追随着血的行迹;赵昶也不理会自己正在吐血,目光始终盯牢许璟,寒意同时散去,深幽眼中星星光芒一丝丝冒出。眼看血几乎是从赵昶嘴中喷出,许璟才站起来,说声“大人保重”
,掀帘漠然把眼前之事告诉守在帐外的何戎与许琏,大夫一到,立刻离开,对一地鲜血视若无睹。
许琏并何戎再找到许璟是在驻地外的溪边,看到许璟就着刺骨溪水不断洗手,许琏一声不吭走近了,猛地抓住许璟前襟将之拉起,才发现他全身湿透,只为洗去血渍和泥渍。
许琏气得再不复楚楚之姿:“阿兄这是在做什么,若是怨我未能阻止屠城大可直说,这般折腾自己就有用么。你可知白令把一城百姓的尸体埋在这条溪水的上游,你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看许璟还是固执地沉默,许琏又说:“你看到的,只是屠城后的腾州,是满地鲜血,是死寂一城。可你看不到老人孩子是如何被推下城墙,看不到血溅起多高,也看不到大人如何舍命冲杀。屠城一事,正如丁格杀赵老大人一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兄可曾想过,若只是白令贪功,私自下令屠城,半日工夫,哪里杀得干净!”
许璟终于动容,哆嗦着坐倒在地,声音虽轻,可语调凄楚不堪:“为何偏是乱世……”
这话听得许琏也陪他坐下,何戎看着,淡淡说:“谁又愿生在乱世,如蝼蚁般苟活?子舒,若时局太平,你与文允或许会如你家先辈,专心著书立说,开塾授课,成为一代大儒;以大人的家世学识,兼济天下并非难事;至于我,终日游侠游学,何尝不是快事。若是太平盛世,大人,你,文允以及我,或许根本不会认识。从史书上看到屠城之事,徒为聊资而已。只是,这如何能由我们决定?”
何戎说完,再无人开口。何戎所说,许璟与许琏哪里不知又哪里没有想过,但在此时,平添感伤罢了。
还是许璟打破沉默:“大人现在伤势如何?”
为暂缓抑郁,许琏半说笑半严肃道:“阿兄也是看到大人吐血出来的,怎么反倒问我了。”
许璟瞄一眼许琏,许琏再不玩笑,正色说:“我们出来寻你时大人才睡下,现在不知如何了。”
听罢许璟起身,接着把许琏从地上拉起来,“我这次来是有要事,我先回去,等大人醒。”
再回去,许璟尽量悄声,未曾想帐内灯火通明,赵昶醒着,榻前还站着白令。赵昶眼角余光瞄到湿淋淋的许璟,不免吃惊,抬手让白令停住语端,用尽可能大的声音问:“你去了哪里,仲平、文允出去寻你,遇上他们了么?”
白令发觉两人神色异怪,找个借口告退,赵昶不拦,眼底幽光一现:“你看着办罢。”
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白令却已领悟,再拜而去,赵昶的脸色比许璟日间初见还难看些,披衣坐起:“随便坐就是。”
许璟打量帐中陈设,最后还是坐到赵昶身边那张方凳上,坐得近了,赵昶眉宇间的疲倦伤痛看得更清楚,想到日间言行,虽无愧意,浅淡的无奈还是浮上心头。
便又是两两相望无言语。
帐角一朵灯花开出,嘶嘶之声此刻分外响,两人受惊似的仓促移开目光找寻声音源头,可灯花一开既没,再难寻痕迹。
赵昶看许璟浑身湿透嘴唇冻得青白,犹豫片刻,指着帐内一处说:“箱内有干净衣袍,子舒先把湿衣换下,再言他事不迟。”
许璟不动,赵昶又无力起身,便把加盖的一件绒氅拿起递给他。只是赵昶伤势沉重,稍微一动就牵动数处伤口,纱布上立刻渗出斑斑血渍来。许璟看在眼里,接过绒氅拥住,确实暖和得多,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赵老大人全家之事,文允告诉我了,请大人节哀。”
赵昶笑还未浮出就化成彻骨的哀痛,眼中几许潮气衬出双眸黑亮,沉重地摆手:“不要再说,不要再说。”
只这两句,又觉得血气上翻。
费劲忍下后,赵昶问:“我还没问过你为何在此,东冀一切安好吧?”
“大人放心……”
杂乱的哭声从远处传来,凄厉悠长,鬼哭狼嚎一般。许璟看清赵昶哀痛和恶意交集的目光,改容发问:“腾州还有未死的百姓么。”
待又一声厉哭过去,赵昶看似漫不经心回答:“还留了一家。”
说话时一半精神放在听帐外的响动上,听哭声不绝,嘴角扯起几不可觉的冷酷笑容。
许璟却是从头冷到脚。即便赵昶不说,他也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因何而起,甩下手中绒氅,从椅上弹起向外冲去;赵昶见状坐起拦他,顺手就抓住许璟的手,许璟下意识反手推开,只听得一声重响,两人跌作一团。
情急下赵昶忘记自己不能有过大举动,摔在地上后痛得眼前发黑,创处更是血如泉涌;许璟也摔得不轻,脚踝生生的疼。声响引来守护在外的亲兵,看帐内景象吓得手足无措,虚弱中赵昶低喝:“慌什么,我既未死于战场,还会死在此地不成。”
这才震得众人回神,把赵昶许璟扶起,找来大夫再安顿好,哭声已听不见了。
许璟脸色变得和唇色一样白中泛青,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等闻讯而来的许琏一到,拐着脚扶住许琏告辞而去:“大人身体要紧,待大人身体再好些,再做计议。”
走出去迎面夜风吹来,许璟冷得发颤,许琏无奈地叹气:“这又是做什么。”
许璟反问:“你难道没听到哭声?”
“……”
许琏再叹,“那是丁格一家,事已至此,何必追究不休……阿兄不知其中曲折,不要再追究了。”
回到所住营寨,许琏探到许璟双手冰凉哆嗦得厉害,又气又笑,帮他换上干净衣物,再命人送来热水,打理整齐之后,在厚厚的棉被上加上件出征前许璟要他带上的风褂,这才停下来坐到许璟榻前打趣:“阿兄倒是有先见之明。”
许璟起先冻得话都说不利索,好长时候缓过来些,嗓子已全哑了:“你少说风凉话。”
说罢嗓子干涩发痒,忍不住咳几下,把自己裹得更紧。
许琏懒得申辩,熄灯睡在近侧另一张榻上:“军中禁酒,不然喝一杯再睡就不容易着凉了,若不舒服一定叫我。”
疲惫感虽重,但许璟没有丝毫睡意,四肢业已温暖,惟独心口一块始终寒气不去。辗转反侧间听见许琏梦呓般的问话:“阿兄,那日要是你,你怎么办?”
许璟悚然,被许琏问后开始认真思索若当日是自己在城外听这屠杀哀叫不绝于耳,该如何应对,到最后惊出一身冷汗,悯然望向许琏所在方位,唤了声:“阿连……”
没有回音,居然真是梦呓。
许璟在黑暗中凄凄一笑,终于倦意袭上,落进沉沉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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